強納生是一頭乾乾瘦瘦、瓦灰色的毛驢。他緊鎖的雙眉讓人很容易聯想到小熊維尼的好友之一，依唷。連他走路的有氣無力，對天塌下來剛好讓他可以少花口氣歎息的豁達，也和依唷很有得較勁。
我注意到他花費將近兩分鐘的時間，完成一般來訪的動物只需要半分鐘就可以辦到的任務──從會客室走到諮商室。強納生輕輕頂開愛咪特別為他留著的半啟的門，向我點點頭，再緩緩行進到我對面，將自己深陷在角落那張厚實的沙發裡。
「你好像很疲憊。」我說。
強納生掀起低垂的眼皮，無奈地望我一眼：「我對什麼事都提不起勁，如果不是我弟弟硬將我拖過來，恐怕我現在還是躺在家中的草堆裡。」
「怎麼會這樣呢？」
「駱醫師，我已經沮喪好一陣子了。我知道我年紀還算輕，在農場裡也不過工作三、四年而已，卻從幾個月前開始，對身旁的事的慢慢失去興緻。」
「卻從幾個月前開始……，那時發生了什麼事嗎？」
「並沒有，就是忽然倦了。」強納生沒手可以搔頭，只好將頭在沙發磨來磨去，好像那樣做有助於思考。
「對什麼倦了？」
他停住磨來磨去的頭，瞟我一眼。「工作。」
「你身旁的人對你的改變有什麼看法？」
「我身旁的人？」他滾滾眼皮下渾圓的眼珠子。
「呃……」我撇撇嘴：「我指的是你的親朋好友。」
「哦，我那驢媽對我很生氣，我的朋友說我精神有問題，我同事說我提早得了中年危機，農場主人說我想偷懶，我祖父母說我命太好，沒真的吃過苦，才會成天唉聲歎氣……」
「光是這些評語就讓我也沮喪了。」我搖搖頭：「這些事都是這幾個月才開始的嗎？」
「差不多算是，除了驢媽的嘮叨從來沒有少過，當然現在更變本加厲了……」
「這樣的日子可真不好受。」
「沒錯。」他點點頭，停頓幾，搖搖頭歎口氣：「不是我不想變好，我努力過，但是我真的辦不到。」
「你是說你沒辦法讓自己好起來？」我問。
「沒辦法，每次我想要讓自己做點事，就覺得好累。從早到晚，我告訴自己，起碼得做幾件事，但到太陽下山時一件也沒完成，我就覺得自己好沒用，什麼事也做不好……」
「換句話說，這是個惡性循環，你覺得沒力氣，所以提不起勁來做事，等到一天過去了，看到自己一事無成，又變得更無力，更沒有勁做事。」
「沒錯，正是如此。」
「你覺得你沒有辦法克服你的沮喪和無力感？」
「沒有辦法。」強納生道。「我連好好照顧自己的動力也沒有。」
「嗯……」我托著下巴，思考著：「讓我這樣問你好了。如果我保證你在這一年內好好的運動，注意飲食作息，而且只要做到你以前一半的工作量就好，一年以後我給你一百萬元。你願不願意？」
強納生眼睛一亮。「你是說我只需要運動，好好照顧自己，而且工作量只要做到以前一半就好，一年後你會給我一百萬？」
「是的，你怎麼說？」
他將嘴角揚成一個難得弧形：「一百萬可以讓我做好多事，當然值得一試。」
「哦？」這次換我將頭偏了偏：「我以為你說你沒有辦法克服你的沮喪和無力感，但你現在卻告訴我，這可以是你的選擇？」
「這……」強納生楞了一下：「我沒這麼想過。」
「我們再換個角度想，如果我會一百萬來買你這輩子的健康、快樂和生活品質，你願意出賣嗎？」
「沒有了這些，我還剩下什麼？」
「不會太少，和你現在的情況差不多而已。」
「當然不賣！」強納生用他的蹄子跺一下地板，用力搖頭，用他前所未有的朝氣向我說：「一百萬就想讓我變成這幅德性嗎？」
「如果是這樣，為什麼你會願意為一百萬元『好好照顧自己』，卻不願意為你未來的健康、快樂，和生活品質『好好照顧自己』？」
強納生沈默下來，他不能再告訴我他辦不到，因為我在剛才已經將他的否決權取走。
他陷入沈思。
「我是很想改變，」強納紅起雙眼：「但我不管做什麼事都會被驢媽嫌棄，我覺得自己很無能，成事不足，敗事有餘。我是天下第一蠢字輩終極敗事大王兼低能的白痴驢蛋！」
我訝異地望著他──至少他自貶的創意讓我佩服得五體投地。我在心底歎口長氣，看來他被傷得很深。「我不知道你媽媽近視那麼深。」
「啊？」
「這世上有很多人患了『心理近視』的疾病，他們無法用長遠的眼光來衡量成功，無法用深層的角度去看事物的價值，他們只能看到很表面的、很淺顯的東西，對於他們看不懂的事物也不一定會想花心思去了解。也許她有這種『心理近視』的毛病。不過我比較好奇的是，你從什麼時候借她的眼鏡來戴的？」
強納生望著我的雙眼再度失焦，又陷入另一次沈思。久久，他臉上終於再浮起另一個笑容，但這個笑容帶著釋懷與快意：「駱醫師，你願意幫我『矯正視力』嗎？」
我挑挑眉，和他一起大笑：「好隻聰明的驢，你的反應可真快。」
十分鐘後，我為強納生打開看護所的大門，看他走入我前院的花園裡回望我，眼底有抹清亮的神彩。「我看到的是這美麗的世界，因為有你而更特別。」我故意推推的鼻樑上的眼鏡。他笑了。
強納生走後，我將剛剛開給他的心理處方箋收入檔案夾裡，處方箋上寫著「矯正心理近視的四個良方」：
一、不以眼前的成敗決定事情的價值，要以去做的目的和意願來衡量它。
二、當不明白眼前的困境與目的時，要試著用長遠的眼光去猜測它可能會帶來的益處。若暫時無法了解，就學習耐心等待──耐心等待能幫助你避免心理近視。
三、看多一點、看廣一點、看遠一點、看深一點。
四、別老向同樣的人借眼鏡來戴，偶爾提醒自己換換不同的人。
我愉快地想著強納生在離開前所說的話：「駱醫師，我會努力矯正視力，慢慢好起來，替自己賺那比一百萬更值錢的東西。」
人類最偉大的力量
在命運面前，人類最偉大的力量，是能指著它的鼻子開懷大笑。
有時候我們會為自己劃地自限，告訴自己：超越那條線，是不可能的事。其實我們明白，標準是由我們在定，要不要去追心中的理想，仍是我們能選擇的事。
12.25.2003 莫齋於堪薩斯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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